中新網(wǎng)8月2日電(記者 趙一凡 張斌)孫穎莎和倪夏蓮的比賽結束后，全場響起三次掌聲。

第一次是獻給這場意義非凡的對決。23歲的小將鋒銳依舊，4:0成功晉級。61歲的老將機敏靈動，為她本次奧運帶來完美的謝幕戰(zhàn)。直播解說難抑激動地評價：“世界第一”和“世界唯一”在這一刻其實也完成了某種程度上的薪火相傳。

第二次是為了一個吻。比賽結束后，倪夏蓮跑過去一把摟住孫穎莎，咧著嘴在她耳邊說“你真棒！”然后沖回備賽區(qū)，跑到她的教練，同時也是她的愛人面前，揮了幾拍復盤動作。對方捧著她的臉，輕輕一吻。

離開賽場前，倪夏蓮環(huán)場與觀眾們揮手告別。她的步伐越走越慢，手攥著毛巾捂住臉接住掉下的眼淚，揮揮手大聲對觀眾喊出感謝。在第三次，也是最長久的掌聲與歡呼聲中，倪夏蓮結束了她第六次奧運之旅。

三個夢想

倪夏蓮的上次奧運之旅就足以讓人感到驚奇。那一年她58歲，已經(jīng)是奧運會乒乓球歷史上年紀最大的選手了。不太資深的觀眾們更驚訝于她的身份，一個代表盧森堡打球的華人。

其實東京奧運會，倪夏蓮最開始是不想打的。打完2016年里約奧運會，盧森堡乒協(xié)來問她接下來的計劃，她說結束了，不打了。早從2008年打完北京奧運會，她就想掛拍了。“我出國比賽不是為了代表外國隊去打國際比賽，不是想要攀高峰，拿名次，甚至打敗誰。”

但盧森堡再沒有別的選手可以參加乒乓球單打，他們需要倪夏蓮，于是隔幾天就來問一次，收到拒絕就說今天不算，過幾天再來。最后倪夏蓮覺得，幫人家也是幫自己，再試一次吧。結果拿到東京奧運會入場券之后，她是最高興的那一個。

那一年，倪夏蓮止步資格賽，結束后很多人問她，“你還會參加巴黎奧運會嗎？”

當時她覺得很難，自己已經(jīng)58歲了，要和比自己年輕三十多歲的人沒完沒了地競爭，太辛苦了。破紀錄什么的都不重要，不受傷不生病比較重要，因為她有家庭，有賽場外的生活要面對。

回到盧森堡后，她在社媒更新自己的日常生活，分享給因為這次比賽認識她的朋友們。直到今年6月，倪夏蓮發(fā)布了一條新視頻，她站在自己打理的花園里，開心地與大家分享好消息——自己即將第六次站上奧運會賽場。

在上一條沙特大滿貫賽后拍攝的視頻里，她說乒乓球已經(jīng)在自己的生活里占據(jù)了那么多時間，“再堅持兩個月也行吧！”接受挑戰(zhàn)或者躺在家里，都是一種生活，但對她來說，接受挑戰(zhàn)的生活，“時間不多了”。

所以巴黎奧運會，成了她的一個夢想。

在這次與孫穎莎的比賽后，她對記者說，“圓夢很重要哦！”打完這場，自己的三個夢想就都完成了。第一個是來奧運，第二個是贏一場，第三個是跟孫穎莎打。

其實第三個夢想，倪夏蓮已經(jīng)提前實現(xiàn)過了。乒乓混雙決賽中國對陣朝鮮，倪夏蓮因為與朝鮮女選手打法一致，被邀請來做“莎頭”組合的陪練。

毫無保留為即將比賽的對手做陪練，無疑會令自己陷入不利，但她毅然接受邀請，因為“如果沒有中國隊的培養(yǎng)，我算什么呢？”后來，她又發(fā)了好幾條視頻，主題不是夸孫穎莎，就是為中國隊加油。

在孫穎莎與搭檔王楚欽拿下混雙冠軍的第二天，她正式的圓夢一戰(zhàn)到來了。有觀看直播的網(wǎng)友感慨，倪夏蓮打出了一場絕無僅有的快樂比賽。

比賽過程里，她好像才是那個更年輕的選手，輸球了會原地跺跺腳懊惱一下，看到孫穎莎絕贊的回擊，她張開雙臂表示贊賞，甚至打出了一擊360度轉身擊球，像是從盧森堡那個花園里，飛來的一只蝴蝶。

比賽結束，孫穎莎4:0獲勝。倪夏蓮笑得比誰都燦爛。

眼淚的重量

倪夏蓮的笑容一直持續(xù)到退場之前。到了該和賽場與觀眾們告別的那刻，她哭了。這次淚水的成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沉重更復雜，激動、快樂、不舍、感慨，或者有委屈……除了自己，沒人能知道那一刻她釋放了什么。

有人說，這是她與自己奮斗了幾十年的乒乓球作別的眼淚；也有人猜測，和孫穎莎的交手，讓她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。

1963年，倪夏蓮出生在中國浙江省，1976年在上海業(yè)余體校的學習，隨后在1978年加入上海隊，并在1979年入選中國國家乒乓球隊。1983年第37屆的世乒賽中，她與隊友曹燕華、耿麗娟以3：0戰(zhàn)勝日本隊，取得女子團體冠軍，并與郭躍華搭檔獲得混雙冠軍。

在獲得第一個世界冠軍前，她曾在隊里坐了三年冷板凳。那時候，小時候打乒乓球的快樂沒有了，變成了恐懼：我還能繼續(xù)打下去嗎？于是她把拍子緊緊握在手里，成了隊里訓練最刻苦的一個。

直到離開國家隊很多年后，她的教練才跟她說，你知道嗎夏蓮，國家隊一直沒有把你退回去，因為你太刻苦了。我們不忍心開除你，而你又那么熱愛乒乓。

對于離開這件事，倪夏蓮曾坦言，這似乎是命運的選擇。但她相信，只要拍子還攥在手里，就有上桌的可能。

離開國家隊后，倪夏蓮回到上海，進入交通大學科技英語班讀書。那時候，她還會經(jīng)常做乒乓球有關的夢，夢見過自己還在隊里，還在訓練，還在比賽，但是醒來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已經(jīng)不在了。又過了幾年，她決定出國，到盧森堡再打乒乓。

她剛到盧森堡時，那里根本沒有職業(yè)乒乓球運動員，什么條件都沒有。有一年，盧森堡國家隊換了新球，只有一百個球。教練讓她拿回家，這樣可以在家練習。倪夏蓮最后只拿了十個，“整個國家隊只有一百個球，我當然不能全部拿走。”

所以在那里打球，不需要思考別的東西，有一百個球就打一百個，只要自己負責自己就行。

后來她遇到了Tommy，他的國家隊教練，也是后來她的愛人。這個溫柔善良的男人告訴她，我們現(xiàn)在一起贏當然更好，但是也要準備一起輸。一起輸也沒關系，我們可以去度假了。

后來一次比賽輸球后，他帶倪夏蓮去開水上摩托散心。那體驗太颯，太浪漫了，倪夏蓮覺得很知足，“我這輩子過成兩輩子了。”

自那以后，倪夏蓮在賽場上的眼淚變少了，她自內(nèi)心深處去享受過程，開心了就跳，休息時想喝可樂就喝，沒什么大不了。

關于開頭提到的那個吻，賽后也有記者提問，倪夏蓮害羞地捂著嘴說，“他總是趁我不備，偷偷親我。”

這或許代表著愛人對她這場比賽的回答。在那條沙特大滿貫賽后視頻的結尾，Tommy臉貼著臉問倪夏蓮，今天你輸了，你還愛我嗎？

倪夏蓮聽了哈哈大笑，這時愛人把臉一擰輕輕吻了她，“我依然愛你。”

“never say never”

除了那個吻，一個問題被再次問起——下一次奧運會還會再戰(zhàn)嗎？

倪夏蓮依然沒有用簡單的是或否回答。“三年前我都沒想到會在這里，never say never。”

大家都明白，倪夏蓮能打到這次奧運會，從體力與精力上來說已經(jīng)到達極限了，推動她繼續(xù)往前走的，是純粹的精神力量。

從競技的角度來說，倪夏蓮自己很清楚，她的打法不夠先進，打不出高質(zhì)量的旋轉了。她真正難以翻越的，是屬于時間與自然帶來的重重壁障。

訓練強度是最大的問題。她的體力已經(jīng)遠遠不及年輕選手，每一次的訓練都是跟逐漸衰老的身體對抗的過程，練得少狀態(tài)達不到，練多了又非常容易受傷。所以她的訓練量不是很大，累了就歇，賽場之外，她還有遼闊的人生，有需要她的家庭，她不能輕易受傷生病。

乒乓球選手的身份之外，她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，一個普通的母親，一個愛人，一個花園的主人。她已經(jīng)盡量把最多的自己留給乒乓球了，這已經(jīng)足夠了。

但就和體育競技沒有“應該”一樣，沒有人，包括她自己也并不保證，這就是她最終的謝幕了。

就像也沒有人想到，今年巴黎奧運賽場上，又出現(xiàn)了一位58歲的乒乓球女選手，代表智利出征的華人選手曾之穎。

她和倪夏蓮一樣，年輕時在中國乒乓球國家隊訓練過。那時曾之穎還是小選手，倪夏蓮已經(jīng)是世界冠軍了。在她的記憶中，倪夏蓮沒有一點架子，經(jīng)常帶零食去她們的房間聊天，鼓勵她們。

她們帶著在國乒打下的童子功，打出了不同的人生弧線，兩顆球最終又在巴黎相遇。這是倪夏蓮的第六屆奧運會，也是曾之穎的第一屆奧運會。

有記者在賽后問曾之穎會不會考慮重新回到乒乓行業(yè)當個教練，她的回答是，不會的，她現(xiàn)在只想要自由自在。

而倪夏蓮，還是舍不得去想那個問題的答案。比賽當晚，她開直播與網(wǎng)友聊天，說盧森堡乒協(xié)已經(jīng)又來找她溝通了。她說自己還是會保重身體，尊重自己的年齡，能打一天就開心一天，享受每一刻。

那就讓這個答案仍然保持未知吧。倪夏蓮阿姨，希望下次見！無論是在賽場，還是在你的花園。